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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再见

GQ报道 2019-12-04

以下文章来源于塔罗愚者 ,作者思勉

前一阵,我们发布了一则关于“摩登之爱”的故事征集《关于爱情,我知道的不多,一点就够了》。原本的设想,是搜集记录这个时代富有意味的爱情故事,但后来我们觉得,爱的定义可以扩大一些。我们决定把这个栏目命名为“爱的故事”,它包含现代都市生活中各式各样值得书写的情感,并不局限于爱情。
今天要推送的,是这个新栏目的第一篇文章,一位80后独生子与母亲离别的故事。
作为家中独子,他必须毫无经验参照地,学会孤身一人处理与上一辈的离别。他如此形容那种无助,“你若一慌一乱,不能处事,没人替得了你,肩膀上的担子也并没人分担。
他面对的是一位典型的中国式母亲,面对重压,依然坚强隐忍。乳腺癌晚期的她不想没有尊严地死去,决定以绝食提前结束萎靡的生命。粒米未进五天,滴水不进11个小时,三天没有睡觉,她却依旧在儿子与丈夫面前保持活力,拉着他们回忆过去。
交代完一切,中间困极,他实在要睡了,却听见了母亲在房间里,喃喃自语。“我不敢睡了,蹑手蹑脚站到走廊,静静的听她说些什么,这次的时间跨度更大了,从自己小时候讲起……条理清晰逻辑分明记忆力空前良好,并得出结论:我的丈夫是世界上最好的丈夫,我的儿子是世界上最好的儿子,我的姐姐是世界上最好的姐姐,我这一生很幸福……”
看到这里时,我流泪了。我重新看到了人,生而为人的刚性。
按照罗伯特·麦基在《故事》中的说法,有一种故事,是冒雨排队买票你也会去看的那种故事,也许,这就是那样的故事。


···············


2019年6月23日晚上八点钟,我接到了妈妈的电话,她困难又清晰的和我说:“儿子,妈不行了,你快回来吧。”说完,她就把电话挂了。


病到后来,妈妈的听力已经不行了,她知道我说什么她听不到,也知道她说的每个字我都听的清楚,于是她说完就把电话挂了,留下我在电话这端,如遭雷击,呆若木鸡,不知如何是好。


但是我终究要知道该如何是好,人过三旬,该会的不该会的都得能处理利索,遇到什么样的事情自己都不能乱了方寸,你若一慌一乱,不能处事,没人替的了你,肩膀上的担子也并没人分担,每思及此,便痛恨计划生育政策让我没个兄弟姐妹,以致被迫坚强。


然而万事说来极易做来难,说是不乱方寸,结果还是阵脚大乱,手不由自主的哆嗦起来,捡了几件衣服放在包里,拿了身份证就冲下楼,一边走一边打开手机买票。


但是北京-沈阳那条线的最后一班动车六点半就开走了。沈阳和锦州倒是都有机场,但是当天都已经没有航班。


手抖得厉害,心绪烦乱异常,期间给公司打去电话请假,两位领导都没接,在订票的时候电话陆续回过来,我要压抑情绪说明状况,发现自己压抑情绪的时候手抖的更厉害。


我怎么回家呢?


于是打开滴滴打出租车,快车回家要1800,但是没人接单,专车回家要2400,但是没人接单,我加了200小费,还是没人接单。


为什么没人接单呢?是因为我家地方太小,去了也不知道如何回来吗,沟帮子当年也是交通重镇今天寥落如斯…


等等。


沟帮子?沟帮子好像有个火车站来着。


我抽了自己一个脆的,高兴的查回沟帮子的车票,居然有了,居然真的有了,K95,晚上十一点发车,凌晨五点半到站,已经是所能有的交通方式中最快的。


于是手不抖了,原地深呼吸了一两分钟,抽了根烟,情绪稳定下来,上楼重新回家把垃圾倒掉,茶杯清空,充电器装进包里,再度出门到自动取款机拿了五万块钱装进包里,然后冷静的坐地铁去北京站。


这次真的要回去了,无论面对的是什么,要发生的是什么,总要面对的,人生愁苦是躲不开的,如长岭遇雨,无论你走的疾,进步缓或是干脆原地不动,该淋在你身上的雨一点也不会少,选择步伐与速度毫无意义,你只能选择挺着腰杆仰起头忍受或是在雨里蜷缩一团,哭得像条狗。


午夜十一点,我上了K95,12车厢48座,每个细节我都记得。


我痛恨午夜坐车,每次午夜坐车必然没有好事情。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午夜坐车是15年3月,妈刚确诊乳腺癌的时候。


15年春节,在家和和美美过年时,老妈突然说,右胸上有个硬块,我就变了脸色,劝她去看看医生,她不以为然的挥挥手,说五一的时候就摸出来了,不疼不痒,没什么事,何况她信奉“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平生最讨厌进医院,让我别大惊小怪。


我没法不大惊小怪,我太了解我妈,像了解我的双手一样,如果不是有点疼有点痒了,以她的性格根本不会提起那个硬块,我和同样变了脸色的我爸开始百般劝说,但是顽固的像块岩石的我妈丝毫不为所动,反而斥责我们大过年净说些不吉利的话,我和我爸面面相觑,没有办法。


那天睡觉时,我过去爸妈房间,给我妈讲了一个听来的寓言:说有个人笃信上帝,无比虔诚,有一天发了大水,这个人躲到屋顶上避难,这时候一架直升飞机飞了过来,说“我扔绳梯下去,你爬上来”,那个人说“我这么虔诚,上帝会来救我的,你走吧”,那架直升飞机就走了。过了一会,又来了一架直升飞机和一条船,那人用同样的话打发走了他们。再过一会,水涨起来,这个人就淹死了。


这个虔诚的人死后当然上了天堂,他很疑惑的问上帝“上帝,我这样虔诚的信奉您,为什么您还让我被淹死了呢?”上帝也百思不得其解“对啊,你为什么淹死了呢,我明明给你派去了两架直升飞机和一条船啊!


然后我就对我妈讲,“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不假,但是您现在发现硬块,我和我爹逼你去看医生这可能就是命安排的,您听我们的就是听命的,不要和天意对着干。


这故事一点都不出彩,但是我妈的思维也不是一般构造,这个故事打动了她,她真的去看医生了,结果一看就发现边缘粗糙,有恶性的嫌疑,于是安排三月手术,切除右乳。

我妈住院在沈阳医大,我没和父母打招呼我回来了,怕他们担心,开着导航从北站走到医大,已经过了十二点,住院处的铁门拉了下来,我不知道早上几点开门,也不放心离开,就坐在自己包上,背靠着铁门坐了一夜,很不舒服的姿势,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第二天被开铁门的护士弄醒,抓起包就冲了进去,进门的时候几乎窒息,吵闹的病房里我妈自己孤零零的坐在病床上,满脸凄惶和害怕,脸色蜡黄,身躯瘦小,那一刹那我真正意识到这个家的顶梁柱是我了,我要撑起来,我要照顾好父母。这是那一刻闪过的唯一念头,然后我的心就要疼碎了。


但是我不能表现出来,我装作平淡自然的走过去,喊妈。


我妈不敢相信,有点迟钝的抬起头,怔怔的看着我,说“你咋来了?”然后眼泪刷的落了下来。我扔下包扑过去抱住她,和她说没事没事,必要的手术而已,做完就健康了,不要怕不要怕,儿子在呢。


她搂着我一直哭,就像小时候我受了欺负跑回来趴在她怀里哭一样,我特别想哭,但是知道此刻绝逼不能哭,万刃攒身也给我忍着,我嘻嘻哈哈的安慰我妈,告诉她一些比她严重得多的成功案例,有的是听来的,有的是网上查到的,有的是我编的。


我至今也不知道我的话到底起到了多大作用,但是我妈不哭了,不过紧拉着我的手不放,我告诉我妈“妈,放心,我就在这儿,哪里都不去”。


这次回来是我人生中最明智的决定,如果没来这一趟,我势必抱憾终身,因为我六点钟过一点儿见到我妈,八点钟她就进麻醉室了,她居然是那天的第一床手术。我想我的来到还是给我妈很大的鼓励和动力的,她走进去的时候回头看我们,目光很温柔,眼睛发亮。


我保持着大大的笑容等着门关上,关好,确定它不会再打开,然后一头抵在墙上痛哭流涕。


那是我妈,要切掉一个胸,这么大的手术,怕,好怕啊,特别特别怕!


但是不能让我妈看到啊,歌儿怎么唱的“把我的悲伤,留给自己,你的美丽让你带走”。


2015年3月的沈阳,我睡眠障碍的开始,在那之前,除非我自己乐意看书熬个夜,否则沾枕头就着,周末一觉睡到十一点,在那日子之后,入睡在我成为奢侈,并愈演愈烈。


如果真的像我说的那样,做完这个大手术就能康复该多好。但是并没有,先转移到了淋巴,做了淋巴切除手术,但是不算什么大事,只是我定期给老娘寄无碘盐和优甲乐而已,但17年5月,我妈电话告诉我,癌症转移到骨头了。


我和我妈都知道,完了。


我妈坚强的告诉我不许哭,厉声告诉我妈不行了,人都有那一天,我需要冷静坚强的面对,她看到我很好就满足了,但是没办法。我放声痛哭。


在那之后的两年我想了很多办法,收集过偏方,从美国找人代买过药,托吉林朋友在白山买了林下参给妈炖鸡汤补身体,但最终都并没有什么卵用,最终我还是要坐在这班K95的12车厢48位,守这无眠的一夜。


路怎么那么长啊。


但再长的路,总有个尽头。


进了2019年,我妈身体逐渐的坏下去了,我赶回家看她几次后,她勒令我不许回家,因为她开始病的脱相了,她说这副样子不想任何人看见,她最好的两个同学总来看她,她锁住门不让人家进来,她唯一的姐妹我大姨买东西来看她,她把东西丢掉,并态度极为恶劣的骂她,弄得大姨哭了几次,到最后连我也被赶出家门,不要我回来。


6月13号,端午节,我编了个借口,说去沈阳出差,顺路回家看看,反正我妈不懂这一行。她就信了,也没有不高兴,再三和我嘱咐了她走之后钱怎么处理我爸怎么安排我和大橘应该怎么过。


我咬着牙听这些,我看到妈的肚子已经鼓胀起来,皮都崩的硬了,腿浮肿的看不到脚踝,而且一按一个坑,脸黑的看不出模样,视力听力也都下降的不行,唯一乐观的是依然中气十足,精神头还在。


她让我不要担心,说她是腹气不是腹水,如果是腹水,鼓胀成这样人早不行了,还说让我赶紧滚回北京,真不行了会早早告诉我,更何况离不行还早着呢。


于是我滚回了北京,结果十天出头,我再度踏上这好长好长的路,但还是那句话,再长的路,总有个尽头。


凌晨五点三十五我跑出车站,五点四十已经在家里了,地方小有小的好处。见到我妈的时候我真的以为谎报军情了,她还是那样中气十足,说话声如洪钟,但我爸偷偷告诉我,从20日晚上开始,她就不吃东西了。


我奶奶死前缠绵病榻三年,直着嗓子叫喊,进食进水全靠鼻饲管,大小便不能自理,我妈特别心疼我奶奶,那么好的人受了这么多的苦,她和我们父子讲,人活的长久一些当然是好,但前提必须是有尊严的活着,如果像奶奶那样毫无尊严,备受痛苦的活着,还不如早去,早去就不必再受罪了。我和我爸的三观里,这一点是完全一致的。


所以她说,妈不想受这个罪了,妈不吃东西了。我和我爸都没有说什么,只是轮换着去了屋外,偷偷把眼泪擦掉。


到家时已经是24日了,但是看不出我妈三天没吃东西,她的精神极为旺盛,拉住我和我爸一直说话,回忆过去,回忆如何盖起房子,回忆我小时候,回忆我读书的时候,我们一家三口一时间忘却了正面对的事情,沉浸在甜蜜的回忆里。


但是好景不长,她很快的开始规划自己的丧事,对每个细节进行详细的安排,让人不能忍受的是她还让我取来黄历,兴致盎然的计算她去世的日子和其对应的出殡的日子,这对听众我和我爸简直太残忍了,我们很快就坐不住了,但是完全无法岔开话题,完全无法制止她。暴躁了一辈子的我妈最后这几天有着圣徒一样的善良和坚持,她要说什么你制止是无效的,她的好声好气的和你讲,并继续说下去。


我告诉她,大橘(编辑注:作者的妻子)明天就赶回来,她立刻精神了“不能让她回来,妈这个样子怎么见人!丑陋不堪,没有尊严!我本来连你都不想让回来!”于是逼着我给大橘打电话,硬是让她退了机票,我妈才重新高兴起来。


当时已经下午五点,我妈已经连续说话十二个小时,声如洪钟中气十足,正常人能做到这样不?我溜出屋子查询“回光返照”,得出结论,回光返照没有十几个小时的,我安慰自己,老妈是兴奋了,身体还是没啥。


随后我笑不出来了,我妈连水都决定断了,坚决不喝,但是口干也不能让她停止讲话,一聊就聊到了半夜十一点,我偷偷问我爸,周六晚上我妈睡过么,他说没有。


我倒有点顶不住,周日早上八点起来直到周一晚上十一点,我还没睡过,我妈也看出我们困了,挥手放行,让我们睡觉去。


K95上的一晚耗掉我不少精气神,我感觉躺下就能睡着,但是我还没躺下,已经听到我妈房间喃喃自语的声音,我不敢睡了,蹑手蹑脚站到走廊,静静的听她说些什么。


这次的时间跨度更大了,从自己小时候讲起,自己的父母,自己的三个弟弟,自己的姐姐,自己读书时候的故事,自己高考时如何漏掉一个小作文没能考上大学,自己上班参加工作,当老师的时候,做公务员的时候,攒钱盖房子的时候,生我的时候,我读书的时候,我考大学的时候,我工作的时候,三个弟弟的近况,姐姐的近况…


条理清晰逻辑分明记忆力空前良好,并得出结论:我的丈夫是世界上最好的丈夫,我的儿子是世界上最好的儿子,我的姐姐是世界上最好的姐姐,我这一生很幸福,很值得,这么多人对我好,就是担心死后我三个弟弟和姐姐的生活。


我在走廊静静的听,指甲抠在墙皮里,此刻已经意识到大为反常了,她毫无倦意,极度亢奋。


多听一句是一句吧,以后去哪里听呢?


突然她不说了,随后我的手机亮起,我妈在找我!


我扑过去到妈旁边,告诉她“妈,放心,我就在这儿,哪里都不去”。


我妈满眼爱意的看着我对我笑,伸手摸我的脸,说“我的儿子是世界上最好的儿子”,一刹那鼻子狂酸,我用尽生平定力硬生生把眼泪憋了下去,我妈不觉有异,继续和我说话,此时说的话没有一句新鲜的,都是已经重复多次的了,我就趴在她旁边静静的听,脸颊在她手上摩擦,像只小狗,像我儿时那样。


她突然和我说“妈走之前应该洗个澡”,我说“让大姨来给您洗呀”,然后我就试探了一句“妈,给大姨打电话让她现在过来?


那时已经午夜十二点多,我妈一生不愿麻烦别人,即使是自己姐姐,如果她感觉还好,肯定让大姨天亮再来,但如果她觉得不对,肯定要大姨来见最后一面的。


我提着心等着她答复,她点点头,说“打吧”。


我长叹一口气,打电话给我大姨,那边立刻就接了起来,我妈病成这样,大姨牵肠挂肚,根本睡不着觉,于是她十分钟就赶到了。


我烧了很多水,然后走到阳台上抽烟,一根接一根,到了家以后,烟瘾暴涨不能遏制,我爸走了过来,他不许我抽烟的,但是那天他什么也没说,他伸手摸我的后背和后颈,叹了口气,说“儿啊…”然后就没说什么了。


洗好澡的我妈特别开心,一直说真舒服真舒服,然后又拉着我大姨的手,回忆她们姐妹的儿时往事,比如太姥爷疼大姨我姥爷却疼我妈,大姨比我妈大五岁于是我妈打架打不过大姨大姨吵嘴吵不过我妈,挖野菜大姨比我妈强很多,我妈赌气不管大姨叫姐,两姐妹借书看…


我在屋外默默地听,两天多没睡,疲乏的坐下,背靠着墙,听着里面的对话,不知不觉天就亮了。


大姨有糖尿病,早上需要吃药打针,她只好回去了,临走的时候我妈双眼发亮,紧紧拉着她的手不肯松开,嘴里一直呢喃着“我姐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姐姐”。


大姨是抹着眼泪走的。


我的三个舅舅生活都不宽裕,当时农村承包土地,价格很便宜,但是大家手里都没什么钱,当时大姨身上有钱,立马拍板承包下了土地,于是三个舅舅因此每年各有一万多块的收入。这件事姥姥知道,我妈知道,但是三个舅舅不知道。


于是我妈想,在临走前,把这件事告诉三个弟弟,她念叨了一遍又一遍,又叫我拿来纸笔,说要写下来,怕忘记,但是她手抖的书不成字,于是我接过笔,照着她的意思写下:


我姐姐是世界上最好的姐姐,是个大好人,是三个弟弟的小恩人。


我妈看了我写下的她的话,露出了孩童般天真单纯的微笑,把这张纸紧紧握在手里,不肯松开,嘴里还在不停念着“我姐姐是世界上最好的姐姐”,只是声音,微弱多了。


此时已经是周二上午十一点,她已经不停说话30个小时,粒米未进五天,滴水不进11个小时,三天没有睡觉。


二舅来过了,老舅来过了,只有人在大连照顾生病表妹的大舅妈在赶回来的路上,于是我妈呢喃的话语变了:“我要等小侠(大舅妈),我要告诉她一个小秘密,那就是,我姐是个好姐姐,她帮大家包了地…”


到了傍晚,我妈用最后的气力给大橘的父母,爷爷奶奶留下了算是遗言的告别,然后精神明显的萎靡了下去。我爸把我拉到外面,对我说“爸担心,你妈一直念着你大舅妈,心里有个念想悬着,人就有劲头,真见到人了,心里石头一落地…”他没有说下去,我看着他,咽了口口水,弱弱的说“不能吧…”然后我们父子谁都没有再说话,都能看到对方眼里的不安。


我爸说对了。


大舅妈晚上六点半下的火车,立刻被接到家里来,我妈紧紧攥着她的手,嘴唇翕动,说不出半个字来,我替我妈把她这一天念了无数遍的那段话那件事讲给大舅妈和三个舅舅听,听完我妈点了点头,把攥在手里大半天的那张纸条给三个舅舅看,然后,她就说不出什么话了。


那天晚上,我和我爸在我妈两侧,舅舅们和大姨都没有走,我们都在那里陪着我妈,她说不出什么话,眼睛却特别亮,不停的寻找着每个人,除了大橘,她最在意的每个人都在这屋子里,尤其是我,她的目光几秒钟不在我身上都会很快的转回来看着我,我就对我妈笑,然后她也努力的欣慰的对我笑,说“我儿子在对我笑”,我就装作很开心的点头说是啊是啊,如是多个循环,我眼泪流的满脸,也还努力的做出笑容给她看,她也对我笑。我流着眼泪,笑着,告诉她“妈,放心,我就在这儿,哪里都不去”。


这个笑容,今生今世再也找不回来了。


周三凌晨一点多,快三天没睡的我实在撑不住,倒下去睡着了,短暂的四个小时,似乎意味着更久,醒来的时候,妈妈的眼睛闭上了,神志已经消亡,只剩下急促的呼吸标志着生命仍在延续。


然后是漫长的守候,任谁都能看出妈妈已经弥留,差的就是最后那口气何时咽下。她身边必须不间断的有人陪伴,我爸上了年纪,身体不好,晚上我必须守着,不合眼的守,于是我开始了白天去买好吃的给我爹,抓空睡一小会,晚上熬夜守着老妈的日子。三个舅舅还有大姨和姨夫放下了工作,换着班陪着我,看到了周三、周四和周五的曙光。


到了周五,人困马乏到了极点,舅舅们也都五十多了,一个个眼看着憔悴,大姨夫悄悄和我说,你妈不舍得走啊,早走也是解脱,免得她受罪。


我同意他的话,于是按照民俗,在周五晚上八点半,天黑透了以后,在我妈旁边烧了三张纸,对我妈说:


妈,您放心的去吧,您的愿望我都记得,第一:我会照顾好我爸;第二:我会在力所能及范围内照顾好三个舅舅和大姨的生活,照顾他们的日子;第三:您的后事完全按照您的意思办。妈,我也会照顾好自己,您放心吧。


事有不可知者也。


烧完这三张纸,妈妈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到了十点半,已经接不上气来,送走了姥姥姥爷的大姨和大姨夫说,快到了。


然后大姨夫开车去接办丧事的人,其他所有人开始给我妈换衣服,换到剩最后一件,大姨突然抬起头,满眼是泪,她含着泪忍着泪和我说“去把钟停了吧。


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还是听话的去停了钟,然后大姨挂着泪和我说,“你妈没气了”。


语言无法形容那时我的感受,我呆呆的看看大姨,看看我妈,似乎感觉她还在呼吸,我说,“大姨,您看错了吧,我看我妈还出气呢。


大姨没有回答我,狠狠的摇了摇头,醒了醒鼻子,把眼泪憋回去,然后我注意到,我妈的胸口,确实不动了。


2019年6月28日22点58分,我是没妈的孩子了。


接下来的时间显得诡异而没有存在感,我感觉不到自己的感觉,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不知不觉就到了屋子外面,又不知不觉回到了阳台上,我大姨和姨夫一路跟着我,死死的抓住我,不要我乱动乱走,可是我感觉自己完全OK啊,我的心特别平静,我的脑子特别平静,但是我感受不到自己的四肢,我想抬腿迈台阶,于是抬腿,结果还是一脚踢在台阶上,但是没有摔倒,大姨把我按在阳台藤椅上不让我动,告诉我坐着,坐着,一动也别动!


我就坐在那里不动,感觉这一切有强烈的不真实感,应该是个梦吧,我妈还在,还活着呢,毕竟在半个多月前,我刚刚做过一个极为逼真的梦,梦里我不敢相信,甚至还伸手掐了自己大腿,真的感觉到疼,现在应该也是吧。


呼吸变得困难,大姨给我留了一瓶速效救心丸,我头脑清晰的倒了五粒出来,一颗不多一颗不少,塞到舌头下面,感觉到苦味和一种很冲很难受的味道,搅得嘴巴很不舒服,但心口似乎舒服了一些。


缓了一会,亲戚们叫我去抬我妈入冰棺,抬的时候,清楚的感受到肌肤的余温,但是在向口里塞金钱时,没有丝毫气息的感觉。


然后,我木然的对着冰棺,不说也不动。

天亮了,在群里发了句“妈妈到月亮上去了”,可恨的大帅回复了一句“老佟顶住,阿姨有你挺骄傲的,月亮上挺好的,你一抬手就看见了”。


这一句话,我哭了整整半个小时,崩溃的哭法,眼泪止都止不住。


周六那天,从上午开始,络绎不绝的吊唁宾客上门了,我带着孝木然的磕头致谢,每当我妈的老朋友老同事来了,才会打破这局面,阿姨们拉着我抱着我和我说我妈以前的事情我小时候的事情,然后眼泪阀门又会敞开,哭到所有亲戚都来劝我,但是一开口就想叫妈,就想起妈妈不在了,就忍不住。


周六那天来了一场急雨,是天在为我妈哭吧,这么好的人,这样的走了。妈走前做过一个梦,梦见有仙人来接她,还要她忏悔自己以前的过失,我妈说我这辈子没做过什么坏事,没有坑过人没有害过人,仙人说不对,你XX时候做了一件XX事,是很不好的,我妈突然想起来,一下子急哭了,因为不是有意隐瞒是忘记,仙人安抚她说,我知道你不是有意隐瞒。我想,真的是仙人来接她了吧。


我妈病重的时候曾经和我讲,儿啊,妈以前那样信神佛,现在不信了,因为真的有神佛,不会让妈受这么多的罪。这句话我听完受不了,但是后来姨夫安慰我说,真的有神佛,你妈的癌症到了骨头,这样的病人的疼痛是止不住的,打了杜冷丁都会疼的撞墙,你妈到走都没有怎样疼痛,杜冷丁没用过,阿片没用过,不是你妈忍着,是真没疼到那份上,那种疼痛,不是可以忍住的。


我相信姨夫的话,妈妈这样的人,一定是被仙人接走了,像大帅说的那样,她在月亮上,我抬抬头抬抬手就能看到的。


妈妈。


白天自然不能睡,晚上也要守灵,但是总不睡又受不了,都是快天亮了眯两个小时,不是不困,是完全睡不着,那是一种乖张的清醒,清楚知道自己需要睡眠,身体在呼唤睡眠,而清醒是一种折磨,但是就是睡不着。


周日的时候情况恶劣到了极点,走路走不了直线,脾气暴躁而有无名之火燃烧,上午岳父大人到了,从重庆赶过来,到了下午,大橘也回来了。她的到来给了我极大的安慰。当她在我妈灵前流下眼泪的时候,一个沉重的包袱从我肩膀上,从我心头消失了,这种释然的被拯救的感觉无以名状,虽然无法带走全部悲哀,但至少是我这漫长一段日子中最轻松的一刻。


我想我永远忘不了6月30日黄昏微风里水坝上的夕阳,就像我忘不了在千厮门大桥头也不回的奔跑良久后突然的回头一瞥一样。


洪崖洞,到底在我心中。


晚上烧千张纸的时候心态又崩了一次,我和大橘并肩跪在妈妈遗像前,四个表姐妹痛哭流涕的给妈妈烧纸,她们四个哭得泪人一样,身边的大橘哭得鼻涕淌过了嘴,我却一滴眼泪也没有,我再度陷入了不真实的幻境,觉得眼前一切皆是虚妄,起身醒来妈妈在世界在一切如初。


路再长也会走完,纸再多也会烧完,我要起身去抱妈妈的遗像了,我要起身。


起身的一瞬间,现实迎头痛击,将我拍回真实世界,泪水迅速充满眼睛,双腿的力气离开身体,我的心灵回到现实而脚下踏的大地却如幻境般流动,在惊呼声中我被舅舅抱住,但我紧紧把妈妈的遗像搂到怀里,接下来一段时间的记忆是空白的,记忆恢复的时候,嘴里含着速效救心丸,也许是那股讨厌的味道让我恢复记忆的吧,大橘和璐璐公主左右拉着我的手把我夹在中间,避免我倒下,老婶抱着我的头给我揉手,大姨坐在对面,泪眼婆娑的对着我。


第二天,7月1日,送妈妈上瑶池路了。


把妈妈抬出来的时候鼻子还是酸了,她冰凉梆硬,那属于母亲的温暖不见了,那只给我一个人的笑容没有了。


妈妈,最后一段路了,这段路上,妈,放心,我就在这儿,哪里都不去。


妈妈被推进火化炉的那一刻,我紧紧的盯着,再也见不到妈妈了。


从火葬场到公墓的路上,我抱着我亲手给妈妈挑选的刻着荷花莲花的骨灰盒,脸颊贴着盒盖,就像当时把脸颊贴在妈妈手心一样。


妈,放心,我就在这儿,哪里都不去。


我妈妈是这世界上最好的人,最好的妈妈,她这一生都为别人而活,奉献的活着,心里从来没有她自己。她什么也不羡慕,别人有钱别人有势都好,那是别人的事情,她心里只有她在意的那几个人和她自己的生活,是她的她才拿,一分一毫不是她的她都不要,哪怕是别人的善意都不要接受,她是孤高的,她是骄傲的,她是正直的,她是廉洁的,她是最好的。


为妈妈料理完后事,我似乎不再伤心了,觉得妈妈已经离去,这仿佛是一个事实,已经被接受的事实,直到昨晚。


昨晚洗完澡,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突然一身昏眩,上周日到本周一八天只睡了26个小时还是挺伤身体,没歇过来,结果昏眩中一头撞上了毛巾架,脑袋开了个不大的三角口子,血哗啦啦的下来了,我呆滞的看着镜子里半边脸是血的自己,突然想到,晕血又心疼儿子的妈妈,如果看到这一幕,会多心疼。


然后突然想起,我没有妈妈了。


于是,周四的傍晚,我站在洗手间里,血泪满脸。心里是妈妈,是无数个妈妈,那个骑着自行车驮着我去上学的妈妈;带我去打针,答应我打针不哭就给我买本书的妈妈;我在海里差点溺水时不会游泳还冲进水里来的妈妈;06年送我上去杭州读大学火车时泪流满面的妈妈…


碰破头后彻夜未眠的我敲下这一万多字时,全部的思绪除了我的母亲,就是金斯堡那在疯人院里死去的母亲留给他的遗书,什么样的母亲,故去之时,心里装的全是她的儿子。


钥匙在窗台上,


钥匙在窗前的阳光里。


孩子,结婚吧,不要吸毒。


钥匙就在那阳光里…… 



(全文有略微删减)


读完这对母子的故事,

你有什么想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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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以翔 

 R.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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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神威(转载自豆瓣,已获授权)

编辑:刘楚楚

运营编辑:肖呱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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